上图:2022年春,母亲春香和“我”。 摄影/饼干
右图:《我的母亲做保洁》张小满著。
右图:深圳一超级商场内,保洁员开着扫地车清扫地面,经过巨幅广告牌。 摄影/饼干
这本书的意义在于它能让保洁员的处境被大家看到,了解真实的世界如何运作,但解决问题不是一本书能做到的。
记者|吴雪
深圳高级写字楼里,走廊尽头拥挤的清洁间,是无人在意的角落。
那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清洁工具。一个灰色拖把用来拖地,椭圆形洗手池用来洗毛巾,长方形墨绿色水桶用来装水和收纳,尘推杆清理玻璃和镜面灰尘,还有氯水、化泡剂、尘推油、洁厕液、玻璃清洁剂等十多种看着眼熟但可能叫不出名字的清洁用品。
你可能很难想象,一个保洁员要完成自己的工作,需要将近三十种工具。
九百个日夜,三份保洁工作,近三十种工具,每天两万步,零缺勤,保洁员春香阿姨想要为自己“扫出”一份养老钱。
春香阿姨是张小满的母亲,独立生活十几年后,两个角色在深圳重新相聚。同一屋檐下,狭小空间里,免不了争吵与摩擦。母亲看不惯小满的花钱方式,而小满无法接受母亲的生活习惯,母女代际鸿沟的弥合,是从母亲找到了她认为的“好”工作——保洁员开始的。
那些难以看见的小细节,处在生活边缘的角色,张小满无法视而不见,她把它们记录下来,终于在2023年出版成书——《我的母亲做保洁》。书中讲述在城市巨轮漩涡之下,保洁员群体被忽略的日常,也是一个女人跨过时间之门,抵达母亲生命真相的热纪实。
《新民周刊》:一座城市的运转背后,是万千保洁员群体在维系着它的体面与洁净。你关注保洁员这个群体,是因为想更深切地理解母亲吗?
张小满:刚开始我是基于母亲职业的个体观察,后面好奇心让我发觉,其背后有一个庞大的社会公共议题。以前我做过记者,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个很好的写作题材,我不能视而不见,当时我在豆瓣上更新了两篇,后来编辑看到后,联系我才得以出版。
故事的开端在2020年,52岁的母亲春香失业了,左腿的滑膜炎让她很难再讨一份力气活。我劝说她一起南下深圳,理由是帮她找一份工作。
母亲文化水平只有小学三年级,识字不多,可选的工作类型有限。保洁是比较符合的,一天八小时,月休四天,月薪2500元,没有五险一金。三年时间里,母亲先后在商场、政府大楼、高级写字楼三个场所从事保洁工作。她每天为我带回非常具体的保洁员日常素描,而我也试着从了解母亲的保洁工作开始去理解她。
长达两年的时间里,我都在观察,表达互动间得以窥见,过去五十多年的生命里面母亲经历了什么,母女之间矛盾冲突为什么存在。保洁员群体的处境是什么,来路又是什么。我和母亲的空闲时间全部被写书占据,每当我的家人想让我做点什么时候,她都抢着去干。在书写这件事上,我获得了母亲坚定的支持。
《新民周刊》:父母年轻时大多牺牲自己支撑家庭,但长大后,你会发现他们距离子女的生活非常遥远,来到深圳后,你看到母亲哪些变化?
张小满:母亲是一个非常有生命力且坚韧的女性。当每个月满心期待的薪水汇入工资卡时,她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独立与大城市正面交锋的机会。也因此,我常常感到母亲对我的托举。当我面对其他人的误解和责难时,母亲坚决站在我这边,像老鹰护小鸡一样。
拿到书的时候,母亲觉得粉色的封面很好看,学习识字后,她总会轻声念出来,在餐桌旁或床边;母亲还学会了翻看小红书上的留言评论,给读者点赞,并自言自语道:“他们真的都很好。”有人找她签名,一开始她总是躲起来签,因为写得慢且不够工整。现在,她能当面大大方方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母亲总是靠着巨大的热忱维持人与人之间脆弱的关系,从中获得乐趣。这点让我很佩服。
《新民周刊》:最近有一个问题在社交媒体上被讨论:为什么保安室司空见惯、保洁阿姨却没有保洁室?人们看到外卖小哥、网约车司机,他们同样遇到休息的困境。这本书能推动帮助他们解决一些现实矛盾吗?
张小满:关于保洁员的工作,我在书中提到了两点,一点是他们的工作通常是被高度监控的,哪里脏了,哪里有水渍,微信群里就会被马上公开提醒。处理速度要快,因为他们很怕被投诉。另一点,社会对洁净的要求几乎到了一种偏执的程度。比如,洗手台不能有任何水滴,地板上不能有湿的印子,公共区域不能有任何垃圾,而要做到这些,就需要保洁员随时随地处在一个“永动机”状态,休息自然成了奢望。
保洁的工作需要“隐身”,人们不需要看到保洁员是怎么工作的,只需要进来是干净的;但保安需要大庭广众之下去做,比如车辆指引、登记、巡逻等,虽然算有固定休息室,但工作依然被高度监控。网约车和外卖小哥在户外移动,他们可能自由度相对较高,但生活不规律。
我认为,保洁员基本权利的根本不在于需要一个“休息室”,而是要有正当休息的权利以及提高单位时间薪水。这样的呼吁,有可能更具体地改善一群人的生活处境。
《新民周刊》:在生存面前,人的尊严和权利很多情况下是被后置的。对此你保持乐观还是悲观?目前你关注到的解决方案或措施,能一定程度改善现状吗?
张小满:保洁员的话题,是在这本书出版两年后又被重新讨论起来的。关于基层劳动者的尊严喊了几十年,这本书的意义在于它能让保洁员的处境被大家看到,了解真实的世界如何运作,但解决问题不是一本书能做到的。
最近我看到上海由总工会牵头做的措施,很有成效。在城市里生活,大家很少能“向下看”。或者说在家庭生活里也一样,有时你会不自觉在剥削别人的劳动、无视别人的劳动。有时你看不到保洁、保安、菜贩、快递员,有时你也看不到你的配偶、同事、子女。我想,君子检身,常若有过,要常觉有愧,要看到别人,或许也能因此,让自己成为更完整的人。
当一家公司连工人的工资都很难发出时,你也很难说让它去兼顾每个员工。这点上,我内心是很悲观的,但仍要在悲观中保持乐观,要相信“保洁员应该有一间休息室”的权利争取是正当的,且应该被实现。
《新民周刊》:保洁员群体的故事,本质上也映照着我们很多人未来的处境,对于中老年或者未来的中老年就业和职场问题,你是否也有过思考?
张小满:表面上看是中老年的就业问题,实际上是更大的养老问题。比如,我的父亲年轻时在建筑工地上打工,现在65岁了,从60岁他开始领养老金,每个月几百块,非常少。即便自己的儿女再能挣钱,他们也不想用儿女的钱。他们觉得只要有手有脚,能挣钱,得到基本尊重就可以了。
母亲一辈子都是体力劳动的蓝领,而我看似是跃入“体面阶层”的白领,母亲向来以此为荣。但后来,随着记录故事的推进,我得以重新回望、珍重自己的来处,也越来越感到,自己很多看似努力的行为,看似接触到的圈子,其实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