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17日 星期五
腾越 在应县木塔 黄精食补亦有禁忌 枝杨,啥地方还有? 初为人母 忆钱春绮老
第14版:夜光杯 2025-10-16

忆钱春绮老

黄明嘉

钱春绮(1921—2010),江苏泰州人。中国德语文学资深翻译家,著名学者。笔者上世纪60年代初在北外求学时,曾读过钱老的译著海涅《诗歌集》,还知道他是弃医从文的译家,甚为钦佩。谁料历经三十多个春秋,竟与他相遇相识了。

那是上世纪90年代中期,钱老位于静安寺附近的旧房拆迁,大华新村的新居还在装修,他就在女儿家临时过渡住着。她女儿住梅陇五村,我当时住梅陇六村,中间仅隔一条小马路。可我哪能知道钱老是我“咫尺天涯”的近邻呢。

某天,我的同乡校友、湖南人民出版社编辑梅良朋打电话到我办公室,神秘兮兮地说,他要“顺道”来看看我。来就来吧,身边却多了个蔼然长者。不等我开口,梅良朋就介绍说:“这是钱春绮先生。”我真有点发蒙!心仪的大译家就这么“直接地”出现在我面前,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寒暄闲聊,才知道是梅良朋执导的“惊喜剧”。他俩从钱老女儿家过来,步行也就十几分钟。那时梅陇地区有点荒僻,周围还有不少农田呢。午膳饭点,我就在学校食堂点了几个小菜招待他俩,真不成敬意。饭毕,梅良朋就携钱老外出“公干”了。

首次晤面,没想到钱老衣着那么“寒素”,蓝布中山装穿得已经花白。他态度谦和,轻言细语,带苏北口音,活脱脱一个老工人模样,令我诧异。

在梅陇和大华新村,我拜访钱老数次。钱老也来我梅陇舍间小坐。我向他提出那个久久蛰伏的、抓得我心好痒的问题:他的“弃医从文”。原来,他1946年毕业于上海东南医学院,多年任中医眼科和皮肤科医生。他哥哥是开药厂的,做着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的美梦。无奈钱老内心的文学梦种子太过顽强,更兼上世纪50年代已有译著托底,钱老遂于1960年断然摈弃“悬壶济世”的营生,转而当起斡旋于“二主”(原文、译文)之间的“仆人”来了。(一仆二主,殊不易也。)

钱老对我的藏书和译著颇为关注,久久伫立于书架前,浏览翻阅着。他说他近期无时间译《歌德谈话录》,问我意下如何,可否帮个忙。我感谢钱老的信任。那是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根据教育部课外读物建议编选的学生必读文学名著书系之一,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不久他与出版社谈妥,由我翻译。译完后,我写了一篇长长的《译者序》——《歌德:德意志文化的灵魂》,以启迪后昆。

我是“外来户”,上世纪80年代末才从武大到上海,人地生疏,钱老便主动推荐我加入上海译协,使我得缘接受这个大师辈出的文人社团的泽溉,促我附钱老一类大师之“骥尾”,做点薪火相传的工作。

我译《歌德谈话录》,原文是钱老本人收藏的柏林建设出版社1959年德文版本。书内钤有一枚闲章。初始,我看这枚闲章——“钱春绮读书”——觉得它寡淡如水,了无文人气韵。博识淹通的钱老怎么刻了这么直白浅显的图章?再不济也得刻个“泰州钱氏藏书”啊。后来我想通了。钱老一生都在不断完善自己的知识结构,他通晓五门外语,国学、译学和美学知识宏富,底蕴绝非一蹴而就,其高峰也不是朝立一旨暮即成宗的。“读书”是他成就大业的秘诀,也是他的本性特质,还暗含自谦自励的意思,总之概括了他的人品。我每去钱老大华新村寓所,见家中陈设简单,唯独书籍报刊满屋四处堆叠,书香四溢。

我与李永平先生(现中国德语文学学会会长)的友谊始于合译冯至先生留德博士论文《自然与精神的类比》。在世纪之交的“尼采热”浪潮中,永平兄为漓江出版社主编一套《尼采文集》,请我译其中两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和《快乐的科学》。二书问世后,钱老认为后者的书名应译“快乐的知识”为好。他好像随口说说,我却记在心里。中央编译出版社出了此书节译本,书名就改译成《快乐的知识》了。在一次会议上,有人问我为何要改译书名,我说这是钱老的建议;接着辩称,德文Wissenschaft(科学)原本也有知识的释义。其实我都没有说到点子上。后来我在重印版里增译了此书Pütz版编者普茨对书名的解释:“书名将思辨和情绪二者结合起来,将探求知识和求知者的快乐情绪结合起来。”此书KSA版的编者科里说:“尼采认为追求客观而纯洁的认知比追求任何东西都值得。”关于“快乐的”这个定语,科里的解释是:“快乐是一种对彼岸世界有深切认知的状态,它以怀疑为前提,能产生逾越边界的力量……”

钱老腹笥渊博,他抓住此书求知和认知的主旨,才有那个改译书名的高见。但是,为了照顾我国读者的阅读理解习惯,此书多次重印,其书名还是一仍旧贯。

钱老晚年翻译了尼采的扛鼎之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详注本,三联书店,2007),他工工整整地签名并钤上私章赠我一册,时为2008年3月20日,没想到那是我们最后一次会面。握别时他对我说:“来日方长,当心身体。”这日常关照语,临歧嘱咐,垂老难忘。

钱老为了追求人生目标而辞去工作,成为自由职业者,未料好景不长,由此而生祸端,靠稿酬和妻子的低薪维持五口之家的生计,其艰难可想而知;在“特殊时期”又受到打压,藏书被没收,大部分译稿不知去向。但钱老在法纪废弛、穷困潦倒的岁月犹能恪守操守,清清白白做人;晚岁喜逢政通人和,有幸担任上海文史馆馆员,生活有了保障,老而弥坚,惜时如金地勤于笔耕,成为译著等身的译界楷模。

惜天不假年,钱老于2010年2月3日与世长辞。遥忆与钱老交往,总是悲欣交集,难以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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