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16日 星期四
稻城神山 石榴汁 百岁母亲学到老 玩石少年 “有”来“有”去何时休 心有繁花,生命锦绣 站在古原
第15版:夜光杯 2025-10-15

心有繁花,生命锦绣

施敏

国庆长假,见了一位久未谋面的朋友。他正捧着一本红色封面的《繁花》,竟然和我读的是同一个版本。那一刻,心头的阴翳,仿佛被一阵清风吹散。

他是我初中时的同桌,一个让老师头疼、却让同学忍不住靠近的人。他不爱读书,是个调皮捣蛋的“刺头”,因性格豪爽利落、疾恶如仇,在班里人缘极好。不知是谁起的头,我们在他名字后面加了一个“郎”字——在崇明老一辈的口中,“郎”是一种亲昵又郑重的称呼。“徐华郎”,我们如此唤他。

但是,孔武有力的他,竟也爱看《读者文摘》。每月阅读课,语文老师抱来一摞期刊,他总是第一个冲上去,抢到那本薄薄的杂志,然后静静坐在角落,一页一页,读到忘我。

初中毕业后,各奔东西。我去镇上读高中,后来离开海岛,到上海读大学、工作,渐渐断了音信。工作的第二年,他突然打来电话,声音洪亮如昔,说开车撞了人,全责,想私了,急需三百元赔偿。那几乎是我一个月的奖金。我咬咬牙,还是借了。之后,他却如人间蒸发,再无消息。后来听说他辞了工作,去了外地。

约十年前,他又像从地底冒出来一般,打电话给我。这一次,声音不再洪亮。他说,他得了很难治的病,希望我帮他住院。我在肾脏内科病房见到他。床头卡上触目惊心地写着:肝硬化、胃底静脉曲张、肝肾综合征。陪护的妻子低声告诉我,是长期喝酒造成的。

他床头放着一本《读者》。他说,这些年,在最孤独无助的漫漫长夜,是一篇篇文章陪他熬过来的。他断断续续讲起漂泊的日子——到过牡丹江、内蒙古、新疆,给剧组开过车,也曾被骗到银川,后来惊险逃脱。因有一手好厨艺,他在很多饭店做大厨,一手苏浙菜引来无数回头客。回到上海,在一家知名餐厅做主厨。“一个月能挣两三万,”他眼中闪过一丝光,用手比画着,“主厨帽有这么高,衣服金光闪闪的。”

可就在生活步入正轨时,病魔却悄然而至。长年漂泊的孤独,让他染上酗酒的恶习。酒精一步步侵蚀他的身体,酒精性肝硬化、门静脉高压、胃底静脉曲张,最终发展为肝肾综合征——一个如瀑布般无法逆转的多器官衰竭过程,仿佛他的人生,一路向下坠落。一切轻重仿佛瞬间颠倒。曾经苦苦追求的名利、荣耀,在生死面前都变得无足轻重。他说,现在只要简简单单地活着,能呼吸这凡尘俗世的空气,已是最大的幸运。

病情终究发展到了尿毒症阶段,他必须依靠每周三次的血液透析维系生命。每次透析长达四个半小时,全身血液被过滤十几遍,排出毒素,脱去三公斤水分。他的左臂因长达七年、八百多次的穿刺,隆起扭曲的动脉与静脉,如一条条僵卧的蚯蚓。透析结束后,他总是浑身乏力,被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与绝望笼罩。

在这样的绝境中,他反而开始静心思考。他读到一句话:“生命中的任何苦难,都不是绝望的理由。”“是啊!”他轻轻说,“可能死亡正向我走来,这是必然的结局,但现在,就要好好活着。”“儿子考上上海211大学,我要看到他毕业。你知道吗,那时候还是臂弯里的小家伙,现在却能开着车带着老爸去兜风,看他的眼光都变成仰视了,感觉自己就变小了。”“开始做透析的那一年,爸爸瘫在了床上,这七年都是我照顾他的。”这一刻,对家人的歉疚释然了不少。

心有繁花,生命锦绣。我忽然理解了什么是“向死而生”。那不是海德格尔哲学里冷峻的概念,而是他在病痛与绝境中,依然选择清醒、热烈地活着。他给了我关于“向死而生”最真实的答案——不是对死亡的等待,而是对生命每一刻的郑重相待。他让我看见,当生命被逼至悬崖,有人选择闭眼坠落,也有人选择睁眼迎风。而他,正用残存的热,蹒跚着走余下的路。不是悲壮的告别,而是温柔的坚持。

晚上,他发来一句:“谢谢同桌的你!”那一刻,我久久不能平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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