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9月19日 星期五
草原之晨 搭子 马来的阳光 手写信在二十一世纪 “多写散文少写诗” 琴弦上的崇明往事
第13版:夜光杯 2025-09-18

琴弦上的崇明往事

贝鲁平

半个世纪前的那一年,中学毕业,成为社会青年,每天在上海街头晃悠。唯一能伴我度过寂寞时光的是那把百灵牌小提琴,廉价琴音色难听,但每天练习。同学李志云突然来信,牛皮信封写着“崇明前哨农场”并附了地址,“把小提琴带来,这里的夜晚能长出音符。”

风和日丽,来到农场已是下午三点半过了。李志云的蓝布工作服沾着草屑,接过琴时,粗粝的手掌擦过琴身,像抚摸一把镰刀。

晚饭很简单,大白菜和红烧豆腐。日头落进稻田时,职工们开始自得其乐。李志云的竹笛总在《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里跑调,小马的手风琴风箱呼哧作响。有时李志云用筷子在搪瓷缸上敲节奏,还有其他乐器同步演奏,好不热闹。当我的小提琴加入时,月光突然变得浓稠起来——琴弦在昏黄的灯影里震颤,松香混着酒桶飘出的老白酒香,在砖墙上织出晃动的光网。

李志云有次醉醺醺地拍着我的肩膀道:“知道为啥爱听你拉琴?这声音让我觉得,日子不是只配修地球喂猪食的啊。”那些夜晚,我们围着供销社打来的一大桶崇明老白酒,灌入各自的茶缸,酒液如秋日白霜,入口带着新麦的浓烈,后味却漫着隐约的香甜。我总在微醺时拉《梁祝》或《小夜曲》以及《沉思》,此时,女职工围着我微笑,好像我是天外来客……弓毛擦过D弦的瞬间,会看见窗外的树影忽然凝住,像有人踮着脚在听。

第三天上午,我带上小提琴去河边的杨柳树下调音,从霍曼练习曲开始练习。拉那首《小夜曲》时,抬头撞见穿素色花布衬衫的姑娘,竹篮里的青菜滴着水,辫梢沾着稻花。她退后半步,鞋面踩碎了一片阳光:“这是啥琴……拉起来真好听。”我笑了,她的崇明口音把“琴”念得像“影”。

此后我们成了朋友,几乎天天见面。她叫杨小雨,辫子用红头绳扎成两段,说话时总盯着琴身看。后来我才知道,她常要去镇上买东西,经过农场宿舍时会躲在树后听琴。“你拉《茉莉花》时,花苞都会歪过头来。”她有次把野菊插进我的琴匣,紫色花瓣落在指板上,像谁不小心打翻的颜料罐。我们坐在河岸上,看晚霞把芦苇染成金红,她讲村里的水牛会在雷雨天掉眼泪,讲阿婆酿的老白酒要埋在桂花树下三年……我把上海的外滩、国际饭店以及城隍庙里的小吃说给她听,她说哪天有机会去玩一下就好了……

离别前一晚,小雨抱着个蓝布包钻进树林,解开时酒香漫出来——是个陶制小酒坛。“阿婆说,这坛老白酒埋了三年。”她的辫子扫过我手背,带着皂角香,“你拉琴时,酒就不会醉了。”我吻了她,尝到她唇上的酒酿甜。远处传来夜班拖拉机的轰鸣,惊飞了树上的宿鸟。

回上海在街道生产组当工人,午休时躲在车间一角给杨小雨写信。说想请她去看外滩的灯,去城隍庙吃各色小吃,有时谈理想与憧憬……第七封信寄出后,收到的却是她的婚讯。这已经是两年后了。她写道“家里寻了好亲事……”末了补一句:“如想喝老白酒请来崇明。”我看着窗台上的空酒坛,听到了她爽朗的笑声。

三十年光阴缩成酒坛上的一层霜。2005年暮春,我握着逐渐模糊的地址,方向盘直抖。前哨农场已变成生态园区,当年的寝室旧址盖了住宅楼,只有河边的杨树林还在,树干粗得一人抱不住。小雨家的农舍锁着铜锁,窗台上搁着个裂了口的陶碗——像极了当年的酒坛。我在树下拉《沉思》,弓毛穿过岁月的尘埃,恍惚看见一个穿白衬衫的姑娘从光影里走来,辫梢的红头绳在风里晃了晃,又碎成满地光斑。

今年四月,崇明大陆酒厂的崇酒推介会上,老白酒琥珀色的液体在玻璃杯里流转。厂长说改良后的崇明老白酒酒体加了糯米陈酿,入口柔得像秋日溪水。我讲起五十年前的前哨农场和那帮喜欢喝老白酒弄乐器的上海青年,讲那个会给琴身插野菊的且送我一坛老白酒的崇明姑娘,声音忽然哽在喉头。这是一家有百年酿造历史的中华老字号,此刻,突然想,杨小雨或许也来过这儿,或许她的子女有一个就在酒厂工作。

夜风裹新麦香吹进窗台,老白酒的余韵在舌尖漫开,远处有来往汽车的轰鸣。杨小雨,你藏在哪个年轮里呢?或许在某滴酒液的褶皱里,在某根琴弦的震颤中,我们从未真正离别——只要琴声响起,只要酒香漫来,那个穿素色花布衬衫的姑娘,就会从五十年前的月光里,轻轻向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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