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海孤舟

殷牧野

久居岭南，未觉夏尽。初到宁夏，正午骄阳似火，风却有了丝秋意。

银川鼓楼伫立闹市，千年来，城墙上晨昏光影依旧，城下金戈铁马却已化为车水马龙。行至城外，仰望贺兰群峰连绵，由远及近，山势渐高，色调愈发鲜明，如黄沙瀚海，呼啸而至。山下，一个古老的文明在此沉睡。九座西夏王陵颓然伫立，宝塔陵台早已化朽，只剩山状的黄土堆，坟茔似山，山似坟茔。宁夏的风刚烈雄健，像战士沙哑的嘶吼，党项族在这风悲日曛中，用皲裂的手，创造出西夏文。这文字早已失传，可细看那残碑上的一笔一画，隐然烈风正疾，飞砾迷目。

绕着王陵走了一圈，闭目遥想，恍若看到石门轰然闭合的刹那，佛国妙音与商队驼铃一同封入黑暗。从此，佛头的眼泪开始了漫长垂流，铜牛永远庇佑着主人。陪葬品有铁器、碗、泥土捏成的家畜，虽为墓室，但西夏的生活仿佛近在眼前，生命滴作了琉璃鸱吻上的釉彩。登高远眺，莽莽荒野无垠，但见万仞悬崖，尘翻浪涌，群山纠纷，鸟兽枯丛。大雁散兮，戍旗残兮。

从西夏的沙砾中苏醒，高庙的轮廓逐渐分明。高庙位于中卫市北，始建于明永乐，复建于清咸丰，太白金星、释迦牟尼、儒家书塾齐聚此庙，奇丽诡谲。细观其楼阁，飞檐高啄，层层叠叠，恍如九天宫阙。屋顶由沙黄色砖块铺就，内部却是画梁雕栋，庭廊曲折，欲隐不隐，意趣无穷。拾阶而上，见一牌坊，徘徊楼阁之间，又见一八角亭，真乃一庙即一城，一庙汇三教。旧时旅人至此，偶见沙海佛烟一缕，寺阁乍现，该是何等震撼！

驼铃鸣沙，大漠夕阳斜，绿洲饮马，可否在那西域的葡萄酒，撒一点江南杏花？骆驼性格温和，这沙漠之子，一代代，驮着西域珍宝，穿越茫茫沙海，换来丝茶。来到腾格里沙漠，在当地人牵引下，我骑上骆驼，摇摇晃晃地漂向沙海深处。日落时分，行至一处帐篷。盐池滩羊、烩腰柱、咸奶茶，慰藉了一天的疲惫。这幅画面，曾无数次在丝绸之路上演。胡商和汉商相见，没有刀光剑影，只有疲惫却温暖的笑颜。夜深了，管弦齐上，听之，似觉彩龙绘兽自高庙的壁画飞腾而起，深夜中，似有万般明霞光烂。千年前，丝路朔方驿上，汉使酡颜，泼墨赋得羌笛怨；胡姬旋裙，柘枝舞成流沙雪。那酒，伴着那诗、那舞，洒入沙中，这冰冷的大漠便有了声音和温暖。

离别前一夜，坐在宾馆床头，虫鸣偷偷透过纱窗，微风清凉，树叶悉窣。我躺下，这旅程似一叶孤舟，载着古老的文明和瑰丽的建筑，从我身旁经过，走向沙海和记忆深处。不久，便熟睡在这宁夏，宁静的夏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