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和梦想家的山村足球世界

2023年元宝女足队员和运动员卡卡在欧冠决赛场上

2023年获“追风联赛”全国总决赛亚军

徐召伟和“五贵”

学校现在的模样 本版图片均由受访者供图

王光文初到元宝小学时学校的样子

本报记者 姜燕

贵州大山里的元宝同心实验学校用8年时间缔造了一个足球神话。

2016年秋，山里的孩子们从一堆捐赠物资中第一次见到足球，用手打起来。来学校当志愿者的语文老师徐召伟告诉他们：“这是足球，用脚踢的。”

随后徐召伟组织了一支足球队，和始终在探索山村教育之路的校长王光文一起，用足球将孩子们送出了大山。目前，元宝同心实验学校已有90多名学生通过踢足球走出大山，走向了更为广阔的世界。19名队员被中国足球运动学院西南分院录取，7人被山西大同少年儿童体育运动学校录取，8名毕业生达标国家一级运动员，6名毕业生达标国家二级运动员。

2023年，元宝女足更是由世界足球先生卡卡带着，走到了欧冠决赛的赛场上；2024年，又分别有4名孩子受邀前往德国和法国研学……

“双脚让人行走，翅膀能带人去任何地方，足球就是这些山里娃的翅膀。”徐召伟说。

一、校园

元宝同心实验学校是这一带孩子的希望，虽然它被深深地包裹在层峦叠嶂的乌蒙山里。

校园内，亮黄色的教学楼和草绿色的足球场饱含生命的活力，一下课，学生们就自由自在地在球场上玩耍，很多人身着元宝足球队的球服。墙上刷着的标语“翻滚吧，足球！”随时告诉孩子们，可以尽情享受踢足球的快乐。

球场中间的冬青树下，是王光文和徐召伟最喜欢的露天办公室。盛夏刚从山里离开，凉风吹拂，十分惬意。两人正在琢磨队员的冬衣和参赛的体检费从何而来。事情永远是这样，从8年前球队第一次出山去县城参加比赛开始，他们就总在为筹措训练和参赛的费用挖空心思。

下午4点，放学了，几十个女孩抱着球到场地上训练起来，身材小小、皮肤晒得黝黑的张可馨对准摆在地上的球，一记猛踢，出脚又快又狠，皮球像炮弹一般被砸在对面的石头墙上。

队员们的宿舍楼就在球场边上，楼前5株广州樱象征着最早走出大山的5个女孩，这就是“五贵出山”的故事。曾经徐召伟是球队唯一的教练，现在学校聘请了两名专业教练，他成了球队的管理者，但他并不喜欢现在的角色，他更愿意和孩子们在一起，所以时常在操场边守着。

二、建队

徐召伟毕业自新疆石河子大学中文系，来到元宝小学时，他已经在滇黔山区支教8年。他的微信名字叫“培尔金特”，在大山里，没有几个人知道它背后的意思。《培尔·金特》是戏剧家易卜生的作品，用纨绔子弟培尔·金特辗转的生命历程，探索了人生是为了什么、人应该怎样生活的哲学命题。

他酷爱诗歌，随口就能吟出自己最爱的诗句，也在不经意间用20年将自己的人生写成了一首诗。

王光文是一名语文老师，他更是一个教育梦想家。他少年时代经历了在逆境中成长的历程，对山村教育有着独到而深入的思考。2009年，22岁的他来到元宝同心实验学校，当时这里还叫元宝小学，1年后老校长退休，他成为全县最年轻的校长。

他要用自己的想法缔造一座特殊的山区学校，探索一条最有助于山村孩子成长的道路。他说，通过学习成绩逆袭的山里娃是极少数，更多人的命运还是去打工，未来支撑他们人生道路的，除了知识之外，还需要开阔眼界、提升心智和拓展思维。

他开始一次次地往教育局跑，想尽办法改善学校的硬件设施，并且从2011年开始筹措资金，寻找艺体老师，陆续开出音乐、美术、体育等课程，让孩子们获得身心的发展。徐召伟就在这时来到学校。

2016年秋，一只普通的足球被装入一批捐赠物资，来到元宝的学生手中。他们对这个黑白配色的球很新奇，拿到就丢着玩起来。当得知是用来踢的以后，孩子们更兴奋了，在校园的荒地上追着球疯跑起来。

2017年4月，狂热的球迷徐召伟想：“成立一支球队吧。”

王光文说，只要老师想去做一件有意义的事，他都全力支持，虽然那时候足球对于元宝来说还只是遥不可及的梦。

三、出山

剧烈的化学反应发生了。

孩子们热切地想加入足球队，并且表现出超常的耐力和天赋。徐召伟从网上找来教学视频，当起了足球教练。徐教练训练很严，一日三训不说，队员们稍有松懈就被呵斥——他从心底里没把这件事当成简单的锻炼身体。

学校没有足球场，两人的眼睛投向了那片长满了草、经常有村民的鸡溜达的荒地。在次年的春天，一次偶然的机会，上海平和双语学校的几个孩子，将他们出版的第一本小说《时空穿越者》所得的稿费，全部捐赠给元宝同心实验学校，用于铺设一个足球场的草坪。后来这本书里的探索精神同样大大激励了元宝同心实验学校的很多孩子，现在它被珍藏在了校荣誉室的橱窗里。

徐召伟很兴奋，王光文很心焦，捐赠中只有草坪，没有地面硬化，这笔钱他上哪里去找？看着徐召伟和孩子们刻苦训练的样子，王光文横下一条心，赊账找来施工队，运来一车车黄沙和水泥等物料，同时在网上寻求帮助。过年前，催账的电话让他一刻不得安宁，最后用自己获评首届“马云乡村教师奖”的奖金垫付了最后的欠款。

3个月后，当孩子们要出山去参加大方县首届师生体育艺术节足球比赛，临行前路费还没有着落时，正在县城为孩子们体检奔走的王光文接到老师们的电话，他们已经全体开了个会，你50块、他100块地凑齐了路费，租了辆面包车，将孩子们送出了山。

这是王光文有史以来最感动的一次，他也像被打了鸡血，马上一个电话打给上海的公益机构朋友，“要求”他2个小时内必须筹到体检费6000元。半个小时之后，钱到账了。

四、成名

元宝足球队在这次县级比赛中一战成名。他们是赛场上突然杀出的一匹黑马，面对比自己高大许多的对手，仅训练3个月的孩子包揽了小学组男子组、女子组冠军，还拿了2个“金球奖”，1个“金靴奖”。孩子们取得的优异成绩传到山里，整个学校和山村都沸腾了。

一切都发生了质的改变。王光文和徐召伟看到了球场上的胜利带给孩子们的自信，也更加坚信足球之路能够帮助孩子们走出大山。徐召伟投入更多的训练，王光文也去争取更多的支持。

2018年，元宝小学12名球员被县里的重点中学以体育特长生的身份录取，这对大山深处的元宝孩子而言，相当于迈出了走向外面世界的第一步。

元宝足球队越来越多地受到外界瞩目。一群山里的留守儿童，为何能打赢条件好得多的城里队？徐召伟说，就是孩子们对足球的热爱，以及咬牙拼搏、从不叫苦的韧劲。

2019年初，元宝女足远赴浙江金华参加全国小学生校园足球邀请赛，因实力相差太大，开局不久就被对方猛灌好几个球。在场上的女孩都被打得哭得一塌糊涂，守门员还流了鼻血。这时，场下的队员全体起立，含着眼泪唱着歌，为场上的队友加油助威。

五、改命

山里的女孩子们逆天改命。

2019年，徐召伟报名支付宝支持乡村校园女足发展的“追风计划”，元宝小学女足获得了资金、装备支持。这一年，元宝小学被教育部认定为“全国青少年校园足球特色学校”。

2020年5月，六年级的王颖、黄佳佳、李婷婷、谢婧瑜4名女孩被中国足球运动学院西南分院录取，免费培养。

2020年，经广州天河区派驻大方县的帮扶干部牵线，广州市足协选中了王佳月、张紫妍、王瑞、曾维芳、曾维婷五个女孩进入广州体育职业技术学院（伟伦体校）学习和训练。2020年12月1日，这五个女孩到达广州，被称为“五贵”，轰动一时。

2021年5月，经过广州五个多月的学习和训练后，“五贵”作为球队的主力代表元宝小学女足征战“追风联赛”西南片区比赛，在决赛落后两球的情况下扳平比分，并在点球大战中击败对手，捧得了徐召伟认为是其执教生涯最重要的奖杯。

2021年10月，在意大利米兰举办的欧洲国家联赛决赛中场休息时，被称为“元宝梅西”的王佳月和元宝女足被搬上大屏，向全世界讲述一名中国山区女孩逐梦绿茵场的故事。

2023年，元宝女足再创佳绩，取得了全国首届“追风联赛”总决赛全国亚军。

2023年6月，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举办的欧冠决赛上，6名元宝女足的女孩受邀观赛，现场观看世界级球员激烈的对抗，感受着世界各地人民对足球的热爱，并接受世界知名足球运动员卡卡的现场指导。

2023年，徐召伟呕心沥血的付出感动了北京潮星集团创始人张汉龙，决定每月资助他补贴6000元。

今年4月26日至5月4日，应欧足联邀请，中国足协U-16大区女足选拔队赴白俄罗斯参加欧足联发展杯邀请赛，曾作为元宝女足主力队员的吴雨洁身披19号战袍参赛，并获得了亚军。这是元宝女足走上国际赛场的第一人。

六、归来

走得再远，孩子们都没有忘记回家，没有忘记送她们出山的母校和改变她们命运的人。

在外拿了奖，她们第一时间都会发回消息。2022年的一天，徐召伟接连收到了两条喜报，王佳月和吴雨洁分别获得广东省运会U-14冠军和贵州省运会乙组冠军，让他觉得无上荣光。

有一年，在外地读高中的学生姜琴回来，晚上打电话给徐召伟，原来，是孩子省下几十元的生活费，给他买了一件T恤。

孩子们取得的成功和所做的一切，让他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不枉他每天早上6点起床，给三四十个孩子们做早餐，叫他们起床、训练，再去上课，下午又坐上1个小时摩托车去县城里，给去到县城读初中的孩子们兼任教练，训练结束再摸黑回来，继续批改作业。晚上11点多睡觉前，他还要再去查一次宿舍。

徐召伟永远不会忘记最初和孩子们在近乎零摄氏度的气温里训练的场景，最早用的那只球被踢到褪了色、起了毛、裂了口，打满气就裂成了“笑脸足球”，现在它躺在荣誉室里，默默地讲述着老师与孩子们的拼搏与汗水。

王光文在元宝同心实验学校16年了，领着每个月几千元的工资，下班后还时常接个单，去帮人安装柜子、修电器。但他不想走，他还要继续带着山里的孩子用足球走向他们的未来。

徐召伟在大山里支教20年了，因为无私奉献获得石河子大学建校70周年杰出贡献奖。有一年湖南卫视做活动，悄悄地从新疆将徐召伟的父母请到了学校，他送父母走的时候，孩子们以为他要回家，在后面跟着，抹着眼泪不让他走。他回头说：“我不走，我还要看着你们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