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 刘国强

老早以前，父亲给我讲过一段他的经历。他说，他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爷爷的耳朵聋了。每次他与爷爷说话，爷爷总要追问几遍，搞得他不胜其烦。于是，语气嗓门就不由自主地变得很冲、很大。而爷爷听见之后，父子二人就会无法避免地发生争执。

如今，他的耳朵也聋了。而我，似乎变成了当年的他。特别是这次病后，他的听力变得更差，脾气变得很大。扣在鼻腔嘴巴上的氧气罩，说扔就扔；对待母亲与我，总是莫名其妙地怨恨。母亲陪伴了他一辈子，多数时候忍气吞声不发一言。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开始出现幻觉。说头顶上有一只猫，伸着爪子挠他的脖子；说墙上爬满了老鼠，都要把墙压塌了；说我要记得，如果有人拎着钱去我家，要打出去，不能让自己混得抬不起头、出不了门……支离破碎、含混不清的语言，让我厌烦不已。而我不像母亲，甘愿承受这种指手画脚。于是，常常怼他。

直到与医生沟通之后，吸氧变成插管，药里加入了安定，他变成了我面前那个睡着了的人。我静静看着他花白的胡须，因为长期卧床而磨秃的头顶心，我才发觉，病人的痛苦，是健康的人永远也无法体会的。他的怒火并不符合他的本心，他貌似“疯癫”的行为，其实源自病魔对他的摧残。

因为缺氧，他的肉身中，二氧化碳的含量已经远远超过了正常人的数倍。所以，他的头脑一片混沌。但他还顽强地记得我，记得我有一份什么样的工作，应该对自己有什么样的要求——尽管他只是一知半解，远远高估了我的能量。这让我心痛而且惭愧。

作为孩子，我给予他的包容与耐心实在太少了。我总以为，一个人既然不可避免地都将面对生老病死，那么，就该活得激烈精彩、大开大合、富有尊严。但对于老人来讲，他最大的尊严就是养育了孩子，虽然不算成功，却每一个都走在堂堂正正的道路上。父母看孩子，总是长不大的。所以在他看来，我依旧年轻、不够沉稳。这，大概就是他即使思维混沌，却始终惦记着我的原因。他放不下心。

而我现在看着昏睡中的他，才渐渐明白，父子之恩、母子之恩，从来无价。无论这段情缘还能延续多久，他对我的关爱，始终比我对他的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