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良骏
我出生在战火纷飞的抗战时期,目睹乡亲们的苦难,至今刻骨铭心。
我们村里有个人人避之不及的男人,阿娘叫他烂脚阿松(叔),我叫他烂脚太公。他整天坐着,把一双血淋嗒滴的脚搁在小凳上,不时凄惨地叫。他是长辈,我应该叫他国定太公,但人们似乎忘了他的名字,叫他烂脚阿哥、阿伯、阿公……都这么叫,所以我也这么叫。
太公原在金华做生意,据说做得很大,他家有两幢楼,兄弟两人住。像村里很多家庭一样,男人外出赚钱,女人在家管老人孩子。他家很富裕,家具都是成套红木的,每间房都有红彤彤的护墙板,十分考究。抗战爆发,日本鬼子在浙江发动细菌战,金华首当其冲,但当时人们不知道。太公中了招,起先脚上生了疮,以为没什么事,也没去医院。不久,两条腿开始溃烂,一发而不可收,很快就流脓流血,无法行走。因为战争,生意本就不行了,不能走路,更是雪上加霜,太公只好结束了生意回到村里。
他一次次去附近的同义医院看腿。以前,乡下生烂脚病的也有,用了药都会治愈,可他的腿用了药连口子都不收,照样烂,一直烂到了大腿。太公跑了别的医院,同样毫无效果,没人知道是日本鬼子造的孽。看病花了许多钱,生意又做不成,幸好家里有十几亩地,还可租出去,才没有饿死。这以后,他就变成了这样。他腿上没有一块好肉,痛得日夜呼号不止。宁波沦陷后,镇海、庄市都有了日本兵。有一次日本兵来我们村里抢东西,见到太公呻吟不已,叫来了军医。军医解开了包腿的布,看了一会儿,笑着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旁边的日本兵都哈哈大笑,太公吓得不轻,还好,这些日本兵只是笑了一阵就走了。他的腿一直烂,烂了好多年。
不久,同义医院被日本兵占领,成了战时医院,不少医生不愿为日本人做事,设法逃离。有两个医生躲在我们村里,为大家看点小病。乡人送点鸡蛋蔬菜,我阿娘每年送谷给他们,他们在村里生活了好几年。有一次,他们到太公家为他治腿,阿娘说阿松真罪过(可怜),要我送冷开水去,说医生也许要冲洗伤口。志宏叔陪我一起拎了桶去了。只见太公的腿已变成黑色,有的地方结了痂,有的仍在流脓。医生耐心地用镊子把蛆一条条捉掉,我和志宏叔忙用脚踩。那个臭味,熏得我直想吐,但记起阿娘的话,拼命忍住了,一直在旁边帮忙。医生忙了半天,最后摇摇头,又把腿包了起来。太公求他们,“救救我,痛煞了。”医生拭着泪走了。
没几年,太公的腿一直烂到了上面,听说,每次撒尿都鬼哭狼嚎,听得村里人都掉泪。有一天,他喊着叫着,忽然一头撞在屋柱上,脑袋开花,满脸是血,当场就死了,还不到50岁。他妻子带着孩子投奔了娘家,小楼、家具和田都卖了,这个好端端的家没了!后来,人们才知道这是日本人的细菌战,浙江有很多人深受其害,受了一辈子苦。几十年后,国家派出了医疗队,许多烂脚老人有药治了,可太公没有等到那一天。
今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重忆往昔,是为了铭记历史,记住国弱就要受欺,吾辈当自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