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7月10日 星期四
荷漪园(扇面) 最近中的最远处 东风无力百花残 回到“小时候” “懿园”·“华业公寓”·“庙弄”·“愚园新邨” 小莲
第13版:夜光杯 2025-07-09

小莲

方海伦

时间过得快,转眼,小莲已经走了6年了。最后一次见到小莲是在瑞峰酒店公寓,她去世的两个月前。她在上海没有自己的房子,之前租住在静安区的一个小单位,里面的很多家具像床、书桌之类都是棚里的道具让师傅改装的。

小莲对画面、文字精益求精,但是对物质完全没有追求,脚下一双走南闯北哥伦比亚的登山鞋已经算是贵的了。她最喜欢穿的一条哥伦比亚的速干运动裤,居然还是到蒙特利尔探朋友时,去救世军的旧货店里买的二手货。我说你不会去专卖店里买一条?至于要去旧货店买嘛!她说这有什么,裤子这么新,才三块加币,专卖店怎么也得一百多,再说还不见得有我喜欢的款式。这条裤子有很多口袋,前前后后,两条腿的侧面,她穿上就是导演的样子。

小莲就是这样,她对吃也不讲究。我们每次在外面吃饭,剩下的哪怕是一点点汤水酱汁她都要打包,说明天中午放棵青菜,半碗剩饭就是菜泡饭了。她虽然祖籍湖南,但在上海长大,就喜欢吃泡饭。

我去看她的时候,其实她除了吃药止痛,已经不太能吃东西了。她小小的身体缩在沙发里显得头又重又大,被癌症折磨得奄奄一息,她的眼睛依然有神。我轻轻地抱了抱她,怕弄痛她,她只剩下一把骨头。她说她在修改遗嘱,让我自己去书架上找她要给我的书。她说办理好遗嘱就心定了,每天有个按摩师来给她按摩缓解疼痛,其他的时间就是看书写文章,写文章时能够分散注意力,就不会觉得那么痛。不然坐吃等死,每次吃饭都要跟自己斗争很久。小莲的癌症扩散后,吃饭吞咽都困难。

我紧挨着她边上的沙发坐下,怕离得远她说话费劲。她从身后拿出一条真丝围巾给我说:这是一个很有名的中青年画家手绘的限量版真丝围巾,给你留个纪念。我接过丝巾,心里直打颤,怕自己要哭出来,就说,说话耗神,你好好休息吧!我回去了,下次再来看你。

她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我又抱了抱她。她在我耳边轻声说:你去年做了两个手术,自己要多保重。我拼命点头,我们心里都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了。第二天,我回了香港。回香港后,小莲偶尔还发微信给我,后来就一直很安静,再后来,就是噩耗。

小莲并不是一个一下子会让人喜欢上的人,她给人的第一印象通常都不太好。她说话直来直去,比如她会说我皮肤黑,一点都不像上海人,我只好说南中国海的风吹多了。她也经常爆粗口,给学生上课时,学生交头接耳,她就会骂上去。她毕竟是癌症患者,容易疲劳,下面讲话,她就不得不提高嗓门。这也与她的职业有关,她常说,在片场就是一个男人婆,就得一副野蛮做派才镇得住,否则大家都磨洋工,每天烧钱超支了怎么办?

她也容易情绪激动,有一次,一桌子人吃饭,小莲说起她的书里写到的一个人物的苦难,号啕大哭,大家都被吓到,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办。其实知道她经历的人就会理解,她自己有太多的苦难,说起他人的苦难才感同身受。

我一直认为小莲有点怀才不遇,她跟我说当年在纽约大学读书,很多穷艺术生在纽约摸爬滚打的时候大家都很亲近。李安得奖后,她曾打过电话给李安祝贺他,说等回纽约了大家聚一聚。当时李安在电话里说了一些客套话,小莲马上感受到了疏离。那个电话后,她再也没有跟他联系过。小莲拥有纽约大学艺术硕士的学位,说很好的英文,或许是她极度敏感的性格使然,她始终没有找到一个能让自己大放异彩的机会,或者说她没有特别积极地寻找这样的机会。

小莲的才华有目共睹,不但能导,还能写,我甚至觉得她的文字比她的电影更打动我。她曾经把自己癌症治疗期间的经历写进了一个中篇,她的笔触冷静又温暖,你能感受到她的苦难,但你也能感受到她没有哀怨,所有的苦难她都在坦然面对。

小莲的癌症复发后,在治疗期间微信我:“柳医生让我住院,怕我跑来跑去太累。其实,放疗每次就10分钟左右,病房呆23小时,我还是回宾馆,这是居家旅馆,90平方米,客厅就40平方米,大沙发,有人打扫。我是想在好一点环境里写作。我想我还有一年到两年的时间,那点小钱用光算数。我会积极配合治疗的……我只要人不会变得太笨,放疗就放疗了。我估计能扛过今年就不错了……我现在抓紧写多少算多少,周四开完会诊,我去烈士陵园,我父母的骨灰在那里是终身置放的,我带朋友一起去看看父母,然后告诉朋友,我死后,把我的骨灰,埋在哪棵树下,离开我父母近一点,小时候没有和父亲在一起,死了就靠近他们一点吧!”

我留着她的微信,每次看到这一段总要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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