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必利尔湖遇险记

刘齐

秋天，我们从美国开车去加拿大，在苏必利尔湖租了一艘小摩托艇自驾游。事先没做旅游攻略，是误打误撞，开车到了附近，夫妻双双一激动，临时决定的。

美国人，尤其是美国退休老人，旅游的计划性很强，去外地（国）度假、游览，几个月甚至一年之前就做好了各项准备，叫作未雨绸缪，有备无患。其实从另一方面想也可能有“患”，“患”的是按部就班，平铺直叙，事先早知道，从头知道尾，缺乏即兴的、未曾预料的喜悦之感。我们这个游湖决定，未待实施，就先享受了一种突如其来的惊喜。旅游旺季已过，空旷的停车场上，只停了几辆工作人员自用的皮卡，我们想停哪儿就停哪儿，车头想冲着什么方向就冲着什么方向。买票，领救生衣，上船。媳妇坐船头，我坐船尾，手握操纵杆，启动挂在船外的雅马哈发动机。离岸，船尾划出雪白的水花。水花不够激烈，加速，瞬间造出一条湍急涛怒的水线。

一些影视作品中，豪女和猛男，艇仔和富商，军警和恶棍，都借着这种飞驰的小艇比试高下。现在，连点儿铺垫都不用，突然就轮到了我们一展身手。坚硬的船舷挨着躯体，马达的轰鸣声灌入耳底，天空那么远，水面那么近，水汽那么鲜，水天之间，两个异乡旅人连呼带叫，欢畅无比。忽而又停船，平伸了胳膊，小心了腿脚，走钢丝般，晃晃悠悠，互换位置，从新的角度给对方拍照。走走停停，快快慢慢，不知不觉驶向远处。太美了，放眼看有壮美，盯住一处看有秀美，往深邃处看有幽美，船移景换，目不暇接，既是北美之美，亦是地球之美。事后看资料说，苏必利尔湖是世界上面积最大的淡水湖，其面积82414平方公里。该湖也是世界上第四大湖泊，为美国和加拿大所共同拥有。湖水深得发黑，最深处405米，扎一百个猛子也够不着底。

乌云开始聚拢，聚拢的乌云也漂亮，一朵朵、一片片，层层叠加，天然的油画、水墨画。也许会来一场大雨，我们没带雨具，淋成落汤鸡影响审美，掉转船头，往回返吧。问题是，船头往哪边转？我俩并非初出茅庐的“驴友”，高兴归高兴，谨慎也还没忘。快艇刚入湖区，就仔细观察环境，特意选了一个独特小岛，作为返程的标志物。哪承想，这苏必利尔湖的浩瀚和寂寥，远远超越我们的预期，波涛中有一些小岛，左三个，右两个，俱是毛茸茸的长满野树荒草，状如翠绿色的半圆形馒头，四散开来，把湖面弄得好像一种非现实的怪异街区，叫幻境更恰当。不知湖的中心区域是何模样，至少我们的目力所及，全是这般情景。绕来绕去，绕昏了头，看哪个“绿馒头”都像是最初选定的标志岛。

船东考虑周全，为艇上配备了海图——或者叫湖图，哗啦啦展开，铺在膝盖上，密密麻麻的线条和字符，溢出陆地来客的认知范围。凭太阳和手表可以判断方向，手表挺准，咔咔走字，太阳藏在云中，不肯露面。马达偏偏熄了火，狂拧操纵杆，像对接触不良的老电视那样拍机身，均告无效。船失去动力，随波逐流，在一个无名岛的滩头搁了浅。湖水涌到这里，掺了泥沙，变成浑浊的波浪，强一下弱一下冲刷船体。弃船上岛，可行走于坚实陆地，只是岸上荆棘茂密，无路可走，周围怪模怪样的树影，里边扑簌簌的，似乎藏着某种禽类兽类冷血爬行类，冷不防扑上前来，不说叨你一下咬你一口，吓也吓你个半死。算了，还是待在船上吧，万一湖面有船经过，也能第一时间求援。

开始下雨，心中闪出可怕念头，假如营救无望，我们怎么办，就这么干耗？当年还没有手机，远程呼救想都没想过。关键是没有饮料干粮。自家车上倒是有些饼干可乐，登船前瞥了一眼，压根儿没打算带上。大意了，以为舟行此湖，跟北海荡起双桨差不了许多。略感安慰的是，苏必利尔是个淡水湖，周边无工业，估计也无废水和各种添加剂渗入，渴急了滤一滤泥沙，喝几口不至于闹肚子。天低水暗，两手攥空拳，初见大湖的惊喜此时虽未变成惊恐，但内心怦怦乱跳，惊慌还是有的。正在合计如何躲避风雨，孤舟过夜，孰料老天爷巧使暗劲，继续培养人类情绪——给了你惊慌，再给你一次惊喜：寂静的湖面传来音乐般动听的马达声，一艘快艇遥遥驶入眼界。我们招手，高呼，眼见快艇突突突地驶来，没等庆幸，又突突突地驶去。完了完了，错过了，漏掉了，夫妻俩从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绝望，来不及假装镇定以图宽慰对方的绝望。

大约过了十几秒，翻一翻烙饼的工夫，两人的眼睛同时睁大，马达声再一次传入耳朵，那只小艇鬼使神差般又转了回来。这一次，一定是意识到了什么，不偏不倚，径直奔我们而来，艇首如刀，劈出八字形白浪。船降速，缓缓靠近。船上是加拿大的一对老夫妻，衣着随意，体胖，面善，脸红如西红柿。他俩伸手过来，钩住我们的船帮，两船轻轻并拢。见我们是东方面孔，大概以为言语不通，便只是微笑，寒暄都免了。男人眼中有活儿，跨过来查看发动机，扳一扳，弄一弄，很快解决问题，重新打着火，转身上岸。我看出他是想帮忙推船，赶紧阻拦，抢先一步蹚进水中。男人指指脚上的胶皮水靴，下水跟我一起发力，搁浅小艇恢复了自由。

我们连连道谢，老夫妻颔首，憨笑，没说不客气，更没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但是也没道别，坚持在前面领航，直到我们望见码头，这才挥挥手，驶向另一方向。

雨停了，西天放出霞光，湖上一片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