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伟棠
诗人梁秉钧离开我们十二年了,这些年不断重读他,最大的发现是他是一个“肯定”的诗人。梁秉钧的笔名叫也斯,也和斯都是古汉语的助词,他说没什么意义,我觉得是很有意义的,因为他发音很像英语的Yes。梁秉钧的诗充满了肯定,就算是他的很多怀疑诗里边,也有很多对生命、对城市、对那些在以前的诗意里边被否定的东西的肯定。梁秉钧自己没有用肯定这个词形容自己,但把自己的一部分诗归为颂诗。颂来自《诗经》的风、雅、颂。梁秉钧说:“颂是对当世素质的肯定,以及广为传扬的公众性质。”
他把颂拆成肯定、歌颂,是对当下、现在的肯定,非里尔克对古典世界的肯定。颂又是动词,会传扬,像唱歌,最后会带出公众性质。风、雅、颂里,风的公众性质最强:风本来就是从公众“采风”,雅是贵族庭院小圈子的诗,颂可出入殿堂与民间,只要是歌颂肯定。梁秉钧的诗许多是不卑不亢,对现代生活的肯定。
梁秉钧的诗和世界平等,诗人不需和世界剑拔弩张,更不需臣服世界。梁秉钧的诗超然于外,又返入其中,和世界嘘寒问暖。诗人和世界的关系一定要保持平等,才能写好所在的世界。
肯定的诗学里,生死也平等。梁秉钧早期有一首《五月二十八日在柴湾坟场》可以佐证。这首诗是对孔子“未知生,焉知死。”的阐释,书写死亡,必须有大量笔墨书写生命、生活、芸芸众生的生。
诗人和挚友去给友父扫墓,谈论起友父在世时的事,这时很多东西就活起来了:鸟、植物,尤其是“足下的柔软”。死亡是僵硬、不容置疑的,但你立足的当下是柔软的,这才是重点要去感受的。
“我们都晓得墓地中没有死者”,既是指香港柴湾坟场旁边的香港西湾国殇纪念坟场,坟场纪念亭内的纪念墙刻有在香港保卫战中阵亡或死于战俘营的2071位军人的名字,他们的遗骸或墓地已不可寻获,故此地多为衣冠冢,“没有死者”——但也显示了诗人对英灵的态度,反抗死亡的意志。
最后“生乱与死寂”不是绝对的,周围繁乱,死去的东西已寂静,但有朵风雨兰生长出来(这是一种奇怪的兰花,愈有风雨愈会绽放,会感应天气变化)。这是顺应生死的观念,梁秉钧的诗像散步,慢慢走来,一路发现,停在恰当的地方,说Yes,没有更多的抒情或暗示,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