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6月04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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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版:夜光杯 2025-05-14

当时只道是寻常

刘齐

早年东北师大中文系春节联欢会有一条灯谜:“陈立夫(打我校一人名)。”谜底很快就被人猜出,是陈立的丈夫——文艺理论家李树谦。陈立是校医院的护士,多年后,这个陈立陈医生,成了我的岳母。没经过什么考验,也没提住房、工作、彩礼等条件,松松快快,高高兴兴,我就当了李家女婿。

这是一个随和之家,没有这样那样的说道。岳母厚道,不唠叨,闷头干家务,不给子女派活儿,也不“攀”岳父。岳父没干活,吃现成的并不“心虚”,时而还开开玩笑。老伴厨房做饭,老头儿鼻孔嘶嘶吸气,故作惊讶地说:“你咋整的陈立,咋做得这么香呢?”岳母拉长声音,回了一个字:“扯——”参观北京大观园景区,照相点的人说:“老太太这么富态,照个古装相吧。”岳母爱照相,没等我们继续动员,便戴上绸缎抹额,套上绣花衣袍,拿了一柄圆扇,美滋滋地将笑容送进镜头。围观的人赞叹:“太像贾母了。”我说“啥贾母?老陈太太。”

老陈太太算是一个勇敢的人,从未出过远门,却独自带着五岁外孙女,以花甲之年,大包小裹,到成都、北京、秦皇岛探亲。旅途茫茫,街巷陌生,走岔了路与亲人失联,不急不慌,东问西闯,终于摆脱困境。

最勇敢的一次,是在海南万泉河坐飞机。早期管理不太严,河畔停的是一种简陋的小飞机,模样不比地面跑的“三驴蹦子”受端详。除了驾驶员,只能容纳两名乘客。

“还坐吗?”我有点担心。“坐!”老太太语气坚决。为了给二老拍照,我让他俩乘一架飞机,我和妻子乘另一架。岳母体胖,笨拙地挤进狭窄的舱位,把住护栏,像坐公交车一样坦然。升空后,河流和公路越来越细,持续的轰鸣声和强烈的颠簸感令我大为不安。远远望去,老太太竟在天那边向我们招手,摆Pose。飞了几圈,好歹落了地,我细看,那机翼表皮蒙的不是金属,而是软塌塌的帆布。更吃惊的是,帆布已然破旧,上面还露出几个窟窿眼。顿时后怕起来,万一这小飞机折断了翅膀,一头扎进万泉河,我该如何搭救不会水的二老?好像哪本书上说过,水中救人该用侧泳。岳父瘦,比较好弄,老太太分量那么重,我一只手划水,另一只手带得动她老人家?做子女的冒失、“彪”,老人也跟着“彪”?或许,这是一种信任,天塌下来,姑爷子这么大个儿,你不顶谁顶?

还有一次坐飞机,是去美国探亲,空姐推着饮料车过来,问岳母喝什么。岳母不会英文,口又渴,用中文连叫两声“橘汁”。过后讲给我们,当时她想模仿一下洋腔,就憋着嗓子,将“汁”字发成“贼”的声音。美国空姐善解人意,或者岳母弄出的动静,跟英文Orange(橘子)的发音多少贴边儿,就给老太太斟了一杯“橘贼”。“您得学点英文啦!”我们说。她有点犹豫,我们又说:“好学,和中文挂上钩,一记一个准儿。”当场教了几个“挂钩”单词,比如苹果Apple,就读“爱跑”。老太太很喜欢这个办法,背了又背。次日女儿考母亲,那个苹果,怎么说来着?老太太张口就来:“跑得快!”女儿笑出了眼泪:“您这一跑,是挺快的。”

岳母1947年参加工作,当的是护士。有一段时间岳父在北京编书,岳母带着三个孩子,自学医科夜大。上解剖课呕吐不止,还坚持记笔记,考上医生资格,当了医生。那时身上、家里,总有一股淡淡的药香。

我和妻子有个美国朋友,是退休的老警长,邀请我们去海边他的住所做客,远远迎出门来。我先嘀里嘟噜一长串英文,介绍岳父是辽宁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的副主席(须说全称,简称“文联”怕人家不明白)。老警长可能第一次听说,天下还有这样一种单位和职务,表情有些茫然,礼貌地“嗨”了一声,将目光转向岳母。我只说一词:Doctor(医生,博士),老警长眼睛一亮,恭恭敬敬鞠了一躬,陪陈医生走在头里,李副主席老实巴交跟在后面。

要写这篇稿了,我跟妻子打听老太太的“好人好事”,妻子说那太多了,无论刮风下雨,生人熟人,她都给认真看病。蹬一辆二六小绿车,嘎吱嘎吱,泥一身水一身。有“耐心烦儿”,心软,见不得人受苦,患者都爱找她诊治。不论在长春,还是后来调到沈阳,她的诊桌旁总围着一群患者。特殊年代医院一度停诊,患者纷纷找到家里。岳母一人忙不过来,叫我未来的媳妇帮忙。先在娘身上练手,注射,针刺,扎得青一块紫一块。退休多年,仍不断有人登门求助,号脉,量体温,测血糖,打听药,包扎伤口……听诊器和一个长方铁盒的老式血压器,总摆在明面儿,伸手可及。二老晚年跟我们生活。岳父耳聋,语言交流不便,骨折住院回来,两位老人默默躺在床上,手握着手,久久不松。

岳父去世,岳母日渐衰弱,整天呆坐,不说话。我想哄她开心:“陈医生,你咋这么年轻?一点不像九十多岁的人。”岳母不笑:“扯——”我说:“真事,你那年在大观园照的相,人见人夸,都被放大展览啦!”这回老太太露出笑意:“你就编吧。”我买菜回来,衬衫外表干爽,里边汗流浃背。我想表功,一把攥住老太太的手,径直往衣衫里头送。老太太一愣,缩缩探探,摸了一手汗水出来,笑说:“刘先生,受累了。”“刘先生”是物业维修工的叫法,常被老人拿来打趣。保姆小张跟我说,老人遇事不喊别人,总喊我的名字,听后心里很暖。岳母去世后,整理遗物,发现几双她亲手缝补的袜子,脚跟部位的补丁平展熨帖,针脚匀称。尽管现在已是二十一世纪的数智时代,她还像从前那样为我补袜子,不让补就不乐意。母亲生前说,她跟亲家母能唠到一起,吃到一起。两个东北老太太都爱吃煮苞米、烀地瓜、高粱米水饭、小葱大酱拌土豆茄子这些庄稼院的饭菜。母亲去世,我大哭,岳母过来安慰,她想抱抱我,但个子矮胳膊短,抱不拢,就抬起头,拍着我的后背说:“你还有一个妈妈,我也是你妈妈。”

现在,岳母也去世三年多了。想象中,她又坐了“飞机”,在蓝天上飞。“当时只道是寻常”,至今忆起,眼窝发热,眼窝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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