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5月10日 星期六
主动读书 上海七宝航华公园(纸本水彩) 老头,挺好 爱抵千金 从“哑巴”到“话痨” 直立的灵魂 在龙脊线上行走
第13版:夜光杯 2025-05-06

直立的灵魂

管苏清

苏州安乐巷,青砖路面,长长窄窄,朱自清先生走过十六年。我想来看看,想了四十多年。他家门牌是二十七号。立夏后,当我轻轻踏入院子,心头一阵颤栗,深深感叹:“我终于来了”。站在天井里细观,时光仿佛停止了,一切都是那么朴实自然。但我内心知道,这院子却能抖落出半部中国新文学的春秋。

厢房书案上,镇纸压着的稿笺被穿堂风掀起一角,仿佛有支看不见的毛笔正在续写未完的章节。朱自清先生生前穿过的青布长衫还在,褶皱里藏着秦淮河的桨声、清华园的月色,还有昆明雨季潮湿的墨香。

窗棂将时光切割成菱形光斑,斜斜投在先生手书的《匆匆》原稿上。那些力透纸背的墨迹正在光晕里游动,化成时间的游鱼。我忽然懂得,所谓“一去不返的日子”原是文人在时代湍流中打捞的希望。当他在荷塘边写下“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何尝不是在战火纷飞中捕捉永恒?那些看似温润的文字,实则是以柔韧对抗乱世的宣言。

某个黄昏,先生是否在此处搁笔,望向庭院里被雨水打湿的石榴树?那时的中国正站在历史的断崖边,炮火声从北方碾来,而他的文字却像院中那口老井,始终汲着清澈的泉水。井栏上被麻绳磨出的沟壑,比他任何一篇散文都更深刻地镌刻着时间,每一道都是知识分子在乱世中提笔又搁笔的踟蹰。

历史长卷漫漫,总有一些人以其独特的光芒照亮后人的视野。北平城的1948年让人难忘,当朱自清先生用颤抖的手在拒领美援面粉的声明上签下名字时,这位在《背影》中写下人间温情的文学家,用生命最后的力量完成了对尊严的终极诠释。先生临终前说“宁可饿死,不领救济粮”,字字掷地,在民族尊严与生存本能之间,在精神独立与物质诱惑面前,中国文人用千年的气节给出了答案。这种选择与魏晋名士“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傲骨形成跨越时空的呼应,揭示了中国知识分子精神血脉中永不妥协的基因。同年8月10日,先生勉强睁开眼睛,握住夫人的手,一字一顿地叮嘱:“有件事要记住,我是在拒绝美援面粉的文件上签过名的。我们家以后不买国民党的美国面粉。”不久后,不满50岁的他,在黎明前的黑夜里陨落了。

清华大学降下的半旗,冯友兰先生主持追悼会时的哽咽,梅贻琦校长悼词中“清贫自守”的评语,构成了一曲悲怆的安魂曲。这不是简单的同僚哀悼,而是知识分子群体对精神标杆的集体确认。当朱自清先生的胃停止蠕动时,他的精神却在同代人的集体记忆中获得了永生。毛泽东主席对先生“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表现了我们民族的英雄气概”的评价,更如黄钟大吕,让朱自清的形象在时代的洪流中愈发巍峨。

在那个动荡不安的时代,先生以笔为武器,用文字抒发对社会现实的不满,对国家命运的担忧。他的骨气并非偶然形成,而是贯穿于他的一生。自幼接受传统文化的陶,“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信念早已深深扎根于心中。他的散文,无论是《背影》中深沉的父子情,还是《荷塘月色》里对宁静美好的追求,都饱含着他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真善美的向往。而在面对外敌的压迫和不公的现实时,他又展现出了文人的铮铮铁骨。

光阴荏苒,总有些精神坐标如同北斗般恒定。朱自清先生那些凝固的墨痕突然活泛起来,在宣纸上蜿蜒成运河的支流,漂着桨声灯影的碎片,载着背影远行的倒影,流过时光的褶皱。真正的文脉从不会断绝,它只是沉淀在故居的砖缝里,成为岁月的纹路。

那个消瘦的身影用生命证明:真正的尊严不在于胃的充盈,而在于灵魂的直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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