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9月20日 星期五
松果(水彩画) 云影香 牵着古稀双亲看世界 仁者桂花 心底的柔情 小菜场 难忘乡宴
第14版:夜光杯 2024-09-12

心底的柔情

魏振强

睡梦中突然惊醒,有点蒙——怎么会有鸡叫声?稍稍清醒,想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岳母头天从乡下老家来,带来一只公鸡,晚饭后她拿出剪刀,准备杀掉,但女儿死活不让,哭得稀里哗啦。柔软的泪水打动人心,她外婆笑哈哈地放下剪刀,公鸡转动着小小的脑袋,黑豆一样的眼睛左顾右盼,全然不知它刚刚逃过一劫。

这是一只十分健硕的公鸡,双腿粗壮,背腹部的羽毛红得像火红的枫叶,尾巴修长、乌黑,让人疑心它身上的一片羽毛落在水里,马上就会点染出一片墨黑或淡红。它那么威武而又帅气,行走时必然气宇轩昂、目空一切;要是奔跑,鲜红的冠该会轻轻颤动,像一支跃动的火把。它这么突出,被岳母看中,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岳父、岳母一辈子种田,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我家,每次来,不是手提就是肩挑,篮子或箩筐里有家禽、鸡蛋、香椿头、蒌蒿、蕨菜、毛豆、莲子、菱角菜……一只长方形篮子或两只圆圆的箩筐简直就是一个小型菜场。

岳母将公鸡从篮子里拎出来,放在厨房拐角的蛇皮袋上。这只惯常在松软的泥土或草地上奔跑的公鸡第一次这样躺在陌生的地方,它不停扑腾,但双脚已被一根细长的布带子缠住,苦苦挣扎的同时,嗓子里还不时发出“咕咕”声,过了许久才稍稍消停。但惊恐总会不时袭来。倘或有人经过,它会扑腾;听到自来水冲击水池的声音,会扑腾;油锅冒出刺刺啦啦的声音,也会扑腾。女儿不时跑过来看,但她生来对鸡就有些怕,这么一只庞大的公鸡更是让她忌惮,她站在远远的地方,将怜爱的目光投向它。晚上,厨房里的灯光熄灭了,不再有人走动,也不再有任何声响,公鸡除了偶尔扑腾一下,嗓子里间或发出几声“咕咕”,终于安静下来。这只第一次到城里的公鸡,在异乡的黑暗中度过漫漫长夜,它有着怎样的复杂情绪,对我来说是个谜,而对于一只惯于趾高气扬的公鸡来说,命运的改变不过是倏忽之间的事。

我被有力的鸣叫声弄醒后,再也未能入睡。寂静的夜空中,厨房里传来第二次鸡鸣。我没想到,在黑暗中熬过大半夜光景,它还会在异乡陌生的水泥地上发出如此清脆的鸣叫,一声又一声,叫完了它该叫的最后一声,才戛然而止。是公鸡的使命使然还是习惯使然,不得而知。我有些感动,又有些不安——它鸣叫的声音是像往常那样自然、舒展吗?它使出的气力还一如既往吗?

一只鸡在世上活过一些岁月,会慢慢有着自己的气息,有自己独特的生存方式,有自己走路、站立、睡觉的姿势,有自己鸣叫的速度和音量,这和在世上活过一些岁月的人完全一样。我有过很多次经历:慌张时,脸发烫,语速改变,音量改变,习惯于挥动的手会发抖或握成拳头。一只公鸡在环境突然改变且被缚住双腿时,能镇定如初吗?

那晚,邻居们一定也被吵醒了,他们会生出疑惑——哪来的公鸡?有的人会为美梦破碎而生出恼怒,也有的人会会心一笑,继而在床上辗转反侧,念起故乡的风物、往事。那一刻,不眠者的心间有忧伤漫过,有喜悦漫过,一声声鸡鸣,无异于亲切、响亮的乡音啊!

我亦是从乡下闯入城市的一只“公鸡”。那个冬天,我从老家旁的一个码头,携几箱书,坐一条客轮,在浩荡长江上逆流去往一个陌生的城市。夜幕时分,我如同一根瘦长的竹竿杵在船舷边,风鼓荡着江水,两岸的风物在夜色中明明灭灭,船舷边的灯光被江水冲刷得支离破碎,故乡越来越远,我茫然地望着夜色中的远方,心中揣着无尽的惶恐……

这些年,我去过很多陌生的地方,见过很多陌生的人,见得多了,也就慢慢沉着了一些,再遇到惶恐不安的脸庞,就会留点心,悄悄给他们一些体恤。这是从我心底长出来的柔情,心中多了这么一种东西,自己也就更自信,自信自己活得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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