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余春鲜甜

王萌萌

春过清明，草木间色调日渐苍冷，扑面的风却一天比一天暖热。但又不时落雨，雨后苔藓肥润花色妍，池水河面皆涨满。气温也跟着起伏，又一波倒春寒使美人轻易不敢换上罗衫。这是春天最后一个节气，跟农时关系极密切的谷雨来了。

谷雨一般是在阳历4月20日前后，太阳到达黄经30°时始。谷雨一候“萍始生”，谷雨滋润下，浮萍肆意生长，此物看似柔弱轻贱漂泊无根，却遇水而旺，可入药可做家畜饲料。此季鸟儿忙着求偶，林间水畔鸟声喧闹，最常见也易辨认的鸟多为鸠类，故“鸣鸠拂其羽”为谷雨二候。

晚春烟雨下，落英铺径、柳絮纷飞，四处弥漫着淡淡的、难以言明的惆怅，古人名之曰“春愁”。可对于我这等饕餮之人，此际才顾不得伤怀叹惋，要知道这可是最好吃的时节之一。

吃过了春韭、春笋、荠菜、马兰头等一干春菜，压轴是味道最浓烈、褒贬两极分化的香椿。小时候曾爬树采摘，按照大人嘱咐，仔细掰下顶心嫩芽。深酒红色挂着露水的芽尖精巧莹润如珠宝，用大手帕兜回家交给奶奶。奶奶打几只鸡蛋，与切碎的香椿芽同炒，为午餐加一道滋味独特的时令菜肴。

其实起先我并不喜欢这树芽的古怪气味，但禁不住家人哄劝，说这是只有春天才能吃得上的稀罕物，闻着怪吃着鲜。皱着眉头憋着气浅尝一口，先是微微苦涩混着一丝丝辛辣，但因为混合了金黄色炒蛋的嫩滑而比较容易下咽。再吃一口嚼几下，竟然有点怪怪的香甜，那是之前从没尝过的、教人吃了还想吃的味道。多年后读汪曾祺老爷子的美食散文，看到他写香椿那句“一箸入口，三春不忘。”深以为然。

自幼年年春末吃香椿，成了记忆中一种家常味道。如今每到此季我自己也隔三岔五买来吃，只可惜大规模人工扦插长出来的远不如童年自己采摘的顶心嫩芽柔滑浓郁，但也聊胜于无。先以开水汆烫去除亚硝酸盐，焯水后红香椿转为苍绿色，切小段或剁碎待用，可炒蛋、炒肉丝、裹上面糊蒸或者油炸。若食欲不振时，以盐、麻油拌豆腐，清清白白，佐粥或面，颇开胃下饭。

追溯古书，可知中国是椿的故乡。野生香椿树曾广布于华夏各地山林，古人多见高大繁茂者，视为长寿象征。《庄子·逍遥游》云：“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后世人以“椿庭”为父亲雅称。

早在汉代，食椿习俗已遍布大江南北，至唐宋时，香椿曾与荔枝一起作为南北两大贡品，深受宫廷权贵喜爱。苏轼在《春菜》一诗中，罗列了蔓菁、韭芽、荠菜、青蒿、茵陈、甘菊、菠菜等，香椿自然少不了，诗曰：“岂如吾蜀富冬蔬，霜叶露芽寒更茁。”对上海文化和“海派”城市精神有奠基之功的科学家徐光启，曾将香椿作为救荒之物写入《农政全书》云：“其叶自发芽及嫩时，皆香甜，生熟盐腌皆可茹。”

说起来这个时节最有味道的植物嫩芽还有一样，那便是雨前茶。雨前茶虽比明前茶略老略苦涩，却因经过更多春阳照耀、春雨滋润而发育更充分，也富含更多维生素和氨基酸。几年前的清明后、谷雨前，与爱人在杭州九溪十八涧游玩，吃农家菜时喝到了新鲜的雨前茶，只觉香气醇厚、回甘悠长且经久耐泡。从中医角度讲，香椿芽和雨前茶皆性温凉，都有疏肝解郁、降火去燥的保健功效。

吃过几顿香椿芽、喝过几回雨前茶，春天最后一个节气谷雨便在鲜甜氤氲中流淌而去了。《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三月中，自雨水后，土膏脉动，今又雨其谷于水也……盖谷以此时播种”，从此将要进入热火朝天的农忙时节。桑田里，桑葚紫熟，戴胜鸟栖落，此为谷雨之三候“戴胜降于桑”，桑农视之便晓得蚕宝宝将要出生，喂食的桑叶得预备好，养蚕自古便是我华夏丝绸之国的农业要事。

花园中，春红落尽子规啼，古今诗人为此写尽伤春词，实则春花开罢夏花发，春夏之交还有芍药牡丹芳华绝代。物候有变化、人事有代谢，岁时节令轮转不息，春去春又回、花落花又开。无须伤春，只要珍惜和感念春日滋养过我们的一花一叶、一茶一饭，便能始终在心间保留一缕余春的鲜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