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风裹挟的老街

吴翼民

故里老宅坐落在姑苏一条寻常巷陌。这老街再寻常不过的了，都是上百年的老宅，不断经过整修，却因干系着整体城市规划而不可推倒重建。不过我对这条老街最深的印记是它是一条被香风裹挟的老街。盖因这里坐落着一家特殊的工厂——檀香扇厂，遂使得一条百余米的街道长年累月氤氲着淡雅的檀香香味。

檀香扇厂建自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是全城若干制作檀香扇作坊的大合并。姑苏乃中华一大扇都，城之北郭星罗棋布着各类扇子作坊，以唐伯虎老家桃花坞一带为盛，出产着绢宫扇、竹骨和象牙骨折扇、纸团扇等，自然还有檀香扇，皆以苏扇之名行销国内和世界各国。

我童年时最喜欢到各扇庄门首转悠玩耍，看工匠们制作，欣赏琳琅满目的扇子成品，也能将节省下的早餐钱买上一两把度夏，当然，孩子们只够条件买三分五分一把的纸团扇。即便是纸团扇，也异常的精美，并且实用，哪个孩子不收藏个五六把印着鲜艳图画的纸团扇呢？然而那时扇之王者无疑是檀香扇，我孩提时最喜欢流连的就是檀香扇作坊，喜欢在那里观赏工匠制扇，真神真舒服，几片檀香扇木片在工人手中会刻会烫或拉出精致的花纹，这过程中会散发出一阵阵文雅细腻的香气，让人欲迷欲醉，脚像生根似的，再不愿离去。偶尔工匠会发个善心，将一片半片废扇骨送给听话的孩子，那可是极大的恩赐，有时在作坊的角落也会捡到一丁点儿檀香的边角料，便如获至宝、在小伙伴们中引为荣耀，放在书包或夹在书本中，满书包的馥郁香味。

且说那年月，一夜之间，各类扇子作坊都合并成了很具规模的工厂，巧的是我最心仪的檀香扇厂就坐落在我家老宅的隔壁。那儿原是一个规模宏大的祠堂，凡七进，门厅轿厅大厅二厅三厅花厅花园备弄等一应俱全。解放后搬进了几十户人家，被分割成许多宅院，几座厅堂则成了周围群众集会之所。记得解放军进城时就曾驻扎进了一个团的官兵，好热闹。好了，这会儿改作檀香扇厂了，我们这些孩子的高兴劲儿就甭提啦。工厂很快就招工开工，从南洋进货的檀香木原料源源不断运进，卡车运板车拉，装载着檀香木原料在街道上驶来，先停歇在工厂门首，真是一路香风飘扬。我们小孩就蜂拥着前去看热闹，看有没有木块木片掉落，或者乘人不备在装货的麻袋上抠出一个孔洞，最好从中抠到一丁点儿。自然，即使偷袭不得，光嗅着阵阵檀香香味也足以让人脚步不忍离去。

檀香扇无疑是苏州最具代表性的工艺品，记得那时三天两头有外宾前来参观购买。我家门口总是停歇着一辆辆的贵宾汽车，那些金发碧眼的外宾进厂参观后必购买许多成品扇子，出门登车时扇动着扇子，于是又携来了阵阵香风，把一条街都扇动得香风飘逸。

我说老街被香风裹挟，最甚的是让檀香扇厂下班女工裹挟的阵阵香风所熏染。全厂五六百号工人中绝大多数为年轻女工，她们青春勃发，再加上整天浸润在檀香的香味中，人整个儿成了香人儿，走到哪儿香到哪儿，真是最受欢迎的人儿。看着她们进出厂子，左邻右舍的孩子们都心生羡慕，恨不得快快长大，也可以一样香进香出。然而不是所有孩子都有这福分的，即使是年龄合格的女孩，也要经过几道关卡的考试。厂子里传出的信息是，要招的女工一定要初中毕业文化程度以上，要长得文雅标致些的，头脑要聪明些的，手脚也要灵巧些的，“绣花枕头一包草”“聪明面孔笨肚肠”的不要。要不然，做出的扇子就不标致，就不讨喜。

有一年的初夏，檀香扇厂忽然失火，那香气随着烟火不仅飘满老街，还几乎飘满半座姑苏城。幸好火灾及时扑灭，檀香扇恰到好处的香味依然裹挟着老街。